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豆香记

□  余甘子

昏昏然一觉醒来,暖阳西晒,戴上口罩,拉着小女出了后门,空荡荡的一条路,路的尽头隐入空荡荡的城。

目光收回脚下,青草破土,新韭翠绿。小渠边,一树桃枝隐隐有绯色;桃树下,巴掌大的一块蚕豆地生机勃勃。我们采摘饱满的豆荚,零零落落的几棵,居然摘满了一篮子。拎回去,坐在院里的樱桃树下,剥了青皮,剥白皮,露出里面嫩滑清香的两瓣豆米儿,小黄花点缀的白瓷盘子,渐渐堆起一层好看的青绿。

粳米淘洗干净铺在砂锅底,撒入火腿丁、土豆块和蚕豆米儿,加水、加盖、定时、按下开始键。往嘴里丢两粒生蚕豆米儿,细细嚼着,清新的豆腥气在唇齿间蔓延,是很遥远很遥远,又很熟悉很熟悉的味道。我坐在香气渐起的厨房,发起愣来。

一条河流过,像是一根结出瓜果的藤蔓,一路串起大大小小的村庄。幼时的小村庄,就在河边的小坡上,勤劳的人们沿着河两岸垦荒种地,稻田从上游铺到下游,倒也鱼米丰裕。秋日里收割了稻谷,农人舍不得田地空闲,种上了小麦、菜蔬,一整个冬天,蜿蜒的河滩依然风景如画,碧油油的麦田,黄灿灿的菜花,雪团团的疙瘩花菜,地头稍宽的地方,堆着尖顶的稻草垛,田埂上随意地散放着谁家落秧后忘了抱回去的冬瓜、南瓜,三两丛竹子在风里摇晃着腰肢,一整天都发出沙沙的声响,弱不禁风又无限柔韧的样子。

主要作物之外的种植偏好,大抵与农人的喜好有关。稻谷之后,我的父母喜欢种洋芋,那是既能饱肚子又能翻着花样做菜的作物。我大伯家喜爱种菜蔬,每个赶集日都能从菜地里搜罗几个萝卜、一捆青菜挑去卖,得钱几文且不论,隔三岔五去热闹的集市看看、逛逛,也是好的。河对面山头的人家,喜欢种小麦,他们家孩子一大串,当妈的经常磨了麦面给孩子们煎麦面粑粑吃,大人到地里劳作,小孩走路去上学,带的干粮也是麦面粑粑。笑声爽朗的杨大妈家种成片的油菜,他们家健壮可爱的大姑娘们,黑辫子,粉脸蛋,戴着鸡枞黄的草帽,从那些油画色彩一般的菜花田穿过。我的三叔种过非洲菊,开着黄的、紫的、白的花朵,山外的老板隔三岔五开车来收走,附近的人都扔下手里的锄头家什跑来看新鲜。不管田地里种什么,田边地头土坷垃、微湿的沟渠帮子、田埂边,无一例外都种了蚕豆种子,它们默默地发芽、抽茎,开黑白的小花,和野草站成一堆摇曳,悄悄地把豆荚撑满。不读书的时节,满村的孩子像是撒在田里的野兔,男孩子偏爱放牛、帮大人扛农具、下河捞鱼摸虾,女孩子挎着篮子去拔牛草、捡麦穗、翻洋芋,摘豌豆、蚕豆,“竹外篱边,豆花香了。自挈筠笼,摘得绿珠远小。甘芳略胜,点盐刚好”。女孩子在微雨里唱着歌走过田埂,篮子里装着刚摘的蚕豆,人间青葱无邪。

“翛然山径花吹尽,蚕豆青梅存一杯。”蚕豆让春天更加完满。据宋《太平御览》记载,蚕豆由西汉张骞自西域引入中原地区,迅速在我国广泛种植,食用历史很是悠久。不论老的嫩的,蚕豆都是可爱的吃食,嫩的可以煮汤、生煸、盐焗、爆炒、焯水凉拌,脆嫩鲜美;干蚕豆可以脆烤或炒酥了当零嘴,泡发后去壳与排骨或腊肉熬煮,甘美无比。卢溢芳《吃蚕豆》写得很有风味:“配来樱笋最相宜,翠实初看发嫩枝。不是江南红豆子,登盘也足慰相思。”杨万里咏蚕豆“味与樱梅三益友”。不论何时,大自然总能给我们应季饮食的抚慰,以及意趣盎然的诗情。

年关前后的冬日,最是安适,农人们难得休息,远去读书的、打工的也都回来了,一家子围着火塘,煨一罐茶,烤几个洋芋,烧几块粑粑、两坨肉,一日三餐,家长里短,时光像一张温暖熨帖的旧毯。小孩子们口袋里塞满了糖果,举着彩色的纸风车满村跑,钻进小树林里玩弹弓,有时候又因为炮仗炸烂了谁家莲花白、芭蕉树而被大人揪着耳朵训斥。到现在也还记得,迎着朝阳走去几里外的邻村找小伙伴玩,一路上不时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用炭火烤得香脆的蚕豆,放在嘴里嘎嘣嘎嘣地嚼,有的太硬咬不动,那就含着,一整天嘴里都是焦香。路上找一棵树爬上去坐着,四处望望,天高云淡,山雄水秀,风裹着莫名的香气把自己吹透,全然忘了要去做什么。

哪家城里的亲戚来了,杀鸡抓鱼,喝酒吃菜,忙上一天,临走的时候,总要将腊肉火腿、田鱼鸡蛋塞上一车屁股,车要动了,还有主妇气喘吁吁地从菜地里奔来,将胳肢窝下一捆青菜或一袋蚕豆塞进车去。乡下的亲戚进城办事,也总会到家里坐坐,捎来新鲜的瓜果蔬菜,知道我们爱吃豆焖饭,总会带一包鲜脆的蚕豆。退休了的妈妈,还是闲不住,将房屋四周的空地种得满满的,那些边边角角也别想闲着,土里种上各式各样的种子,瓜藤顺着石榴树爬,鱼腥草跟着韭菜蹿,玉米苗与樱桃树比肩,茄子羞答答地站在梨树下,火龙果架上缠满蕹菜,红薯藤伸到芹菜地去了,屋檐下还搭了凉棚,种过天麻、菌包,无土栽培洋芋和圣女果,盆里的兰花被孩子搞死了,不多时却长出一盆草莓。保山的亲家母来了,翻山越岭地扛了自己种的番茄和黄瓜、腌好的酱、熏好的肉、酿好的清醋,还有半年都吃不完的保山绿豆。两个同样热爱土地的老人家很是投缘,一起拔菜、喂鸡,聊着田地里的事、孩子们的事,亲家母要走的时候,妈妈也少不了叮叮当当收拾一大包东西让她带回去。她们这样顽强而实在的人,大概去到什么角落、遭遇什么磨难,哭是会哭的,骂也是会骂的,但不会倒下,如那些不起眼的可贵植物,什么力量都挡不住它们生根发芽、开花结果。

豆焖饭已熟,香气四溢,配一碟腐乳或腌疙瘩菜丁,孩子们吃得稀里呼噜。我添了一盅,点香一炷,供在屋外日常泼水饭的地方。米是新米,豆是新豆,肉是好肉,水是院里的井水,呜呼哀哉,尚飨!

女儿端着小碗,好奇地问我:“妈妈,你在供奉谁呢?”是啊,这美好的大自然的礼赠,我该供奉给谁呢?逝去的亲人吗?被病毒和灾难收割的生命吗?烟气袅袅,我默默无语。

我不信鬼神,我只敬畏自然。

人类确乎该向一粒小小的蚕豆学习,向一切植物学习,学习它们的安静质朴,它们的分寸、界限和力量,不轻易失衡,不随意入侵其他物种,它们在地下沉默,在地面葳蕤,它们活着和死去,都是宇宙能量守恒的一部分。历史和现实留下足够多的警戒与教训,留存的人,更应反省活着的态度。

“春风荡桨落花时,雨洗樱红蚕豆绿。”风还料峭,樱花既落,蚕豆已绿,春必不远矣。

编辑:刘玉霞   审核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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