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 李翠平

立于小新村朱氏宗祠大院外，张望外公、外婆曾经的家，熟悉的味道缓缓穿入我的心扉，一切仿佛历历在目：他们的每一个举动、每一个眼神……

外公做好饭，先在一旁慢悠悠抽他的“神仙烟”，烟筒比常见的小，但精致，中间装饰一串彩色玻璃珠，很吸引娃娃们的眼。舅公带领着侄男侄女，喝酒讲古，一桌宴席，老少咸宜。

长大后，才知舅公旧时是县城小有名气的秀才，难怪过年，外婆的家宴上，就连我们这帮孩子，也喜欢围拢在八仙桌外围，听舅公讲趣事。他的声音洪亮，但悠缓，晚辈讲话时，舅公又总是鼓励“对……对……对”，如今回忆起来，宛如一段悠扬的弦乐。酒酣处，我的小舅舅喜欢和舅公猜拳，风趣至极，老老少少乐而不醉，这是何等熟悉的年味。

近年来，回小新村外公家，我老想起这样的画面。

过年最是热闹，父母在，家就在，这个家的魂就在，孩子们就有回家的动力，是父母维系着这个大家庭，就好像太阳系内众多星球都围着太阳转一样，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牵引和左右着我们。

外公养育了8个儿女，几个舅舅的家，多在外地，平常两位老人长住小新村。舅舅们工作忙，把孙儿、孙女送回老家交给外公、外婆。他们的童年在增加外公、外婆辛劳的同时，也纾解了两位老人惦念远方儿孙的孤寂，同时丰富了表哥、表妹的童年生活。

我家住在小新村中最高处，我的学校设在三圣宫内，就在外公家与我家之间，自然，小学时我往外公家跑得最多。

外公喜欢吃青椒炖酱，母亲就让我送新鲜的青椒给外公；外公缺柴火，也让我们兄妹送；老爸周末回家，钓到鱼，也给外公送。外公、外婆蒸的鱼很好吃。鱼剖净渍盐，用香油煎，再放入姜、蒜、干辣椒、酱油蒸，香味扑鼻，可以连吃几顿。鱼肠、鱼骨通常用来喂猫，外公家的狸花猫养得毛光水滑。我很小就认识猪身上有种东西叫连贴，因为见过外公买来这种东西，晒干，然后用剪刀很精细地剪上一些连贴或鱼骨拌饭来喂猫。

菌子成熟的季节，但凡周末捡到青头菌、谷熟菌，周一上学，我妈就让我带上，放学了直接送去外公、外婆家。这样的日子，吃饭前我才洗脸，外公会在一旁笑呵呵地说“洗脸不洗鼻子耳朵，扫地不扫墙角旮旯”的谚语。于是，我就装模作样地用毛巾擦耳朵、脖子。

外公的家，楼下是厨房，楼上是卧房。外公做饭的时候，我总是趴在厨房的窗外，两眼盯着他，瞧东瞧西。外公做事一向不紧不慢，做啥都一板一眼。所以我一直觉得外公做什么都不累，包括去井上担水；背孙女去三圣宫里的卫生所买药；最羡慕我的维萍姐，人长得美，外公时常用长长的彩绳给她扎羊角辫。

小楼上，里外两间，里间相当于现在人家的起居室，有一张外公的床。我最爱去，里面摆放有花瓶、挂画、老照片，小孩子会偷偷地摸一下。桌子、椅子上的图案非常精美，上面的画是五舅亲手画的，五舅画的老虎形象英武，远近有名。五舅家的两个小表妹现在也是小画家了。

我们村子西头，荷叶田田，荷花朵朵，荷塘里养鱼。外公去我家，母亲就让我牵着老人家去荷塘边闲坐，我闲不住，就下水捉小鱼玩，“小马鱼”应该是自然生长的小鱼苗，不过十几毫米的样子，鬼精灵，但凡有脚步声就急匆匆游开。外公在高处吸着长烟斗，烟圈缓缓地绕在眼前，笑眯眯地示意我耐心守候，终于有几条游来我掌心……

外公一生命运多舛。据说，因亲戚家没儿女，少年时外公被过继给人家当儿子，少小离开建水县老家来了通海。娶了外婆生下大舅后，亲戚家又生了一双儿女。世事沧桑巨变，坚毅的外公带上自己的一家子，来到小县城租屋寄宿，凭借一根扁担，挑大六儿两女，儿女个子如外公般一米八上下，就连我妈也一米七。

时运不济，儿女也知道父母辛苦，早早学成讨生活的一技之长。大舅学了医，姨妈帮人，二舅学了洋务，气质更好，后来带着几个兄弟去个旧打拼，奋斗一生。听我妈讲，她从小就不用愁吃穿，家里有舅舅们汇来的钱，柜子里有外婆的十全大补丸，母亲说，她们常拿来当糖吃，以致母亲年轻时就吃坏了牙齿。外婆裹过小脚，走路吃力，母亲从小就得先做完家里的活计，才能和五舅、六舅一起上学。

我在县城上中学时，有一次母亲让我买烧鸭带给外婆，外婆牙齿没了吃不动，我只好将鸭子切碎给她吃。外婆说，没有以前在城里“现买现吃”的好吃。

20世纪50年代初，受国家政策鼓舞，外公、外婆搬到小新村居住，恰巧住在清朝重臣朱嶟捐资倡建的朱氏宗祠里，这座具有典型传统风格的古代建筑，地处小新村的中心地段。

朱嶟，字仰山，清嘉庆二十四年中进士，同年入翰林院任编修，至道光时任礼部侍郎，旋又升户部尚书，后转任礼部、工部、吏部尚书，由于为官勤勉，政声卓著，累迁太和殿军机处行走，最后官至内阁大学士。

据家乡老一辈人讲，朱嶟自幼勤奋好学，沉稳寡言，志气纯正。他在家中排行老四，平时不爱说话，所有心思都花在读书上。由此，他有了一个绰号叫“四哑巴”。

“人类的复杂在于记忆。”记忆是对过往经验的叠加和复制。站在朱氏宗祠院子里，想到这些，我的心绪忽然忧郁，像生了疾病。

“雏燕绿树新芽，小城池水鸣蛙，夏雨秋风摸爬。四龄上下，一株烟草黄花。”

这一刻，如果小楼上外公端坐，看见他疼爱有加的孙女，无事亦无成，会作何语？

又想起木心先生的一句诗：“生在任何时代/我都是痛苦的/所以不要怪时代/也不要怪我。”

我想说，是我自己决定了自己的命运。也想说，命运对人的捉弄，有时也是不由自主。

院内百花齐放。宗祠正殿天花板的壁画有山水花卉、飞禽异兽和各种书法作品，屋门上刻有历史人物图案和古代诗词名作。可以说，所有门窗、房檐、壁间都被雕刻、绘画点缀，琳琅满目，古朴典雅。

我是幸运的，幼时与高人同屋，成人后也有幸与高人同伍，如果……

没有如果。同处一片天，共赏一场雪，得趣迥异。

知缺修圆，你的分量和质量，在你手上。我倚仗未来，未来，我还来。